一颗赛博子弹,一封中式情书-澳门凯发

北京青年报  |  2023-01-13作者:刘诗宇

近些年,电子竞技已经成为了正式的体育项目。游戏玩家不再是过去人们眼中“不务正业”的“失败者”,他们也可以身披国旗为国争光,万众瞩目名利双收。于是电竞成了网文创作中的一个专门类别,无数短则二十万字、长则数百万字的“大作”挥洒着一代年轻人对于赛博世界的激情幻想。这些作品即便有穿越、有玄幻,但总体而言其内核是“当下性”的——这就是对一代游戏玩家精神世界的真实描摹。

石一枫的《入魂枪》则不同,小说前半段以浓郁的怀旧笔墨,书写了在那个游戏还未被“正名”的时代里,天才玩家的悲惨命运;后半段写“近未来”时代,天赋异禀的游戏选手,和“有良心”的黑客,可能在何种程度上对抗资本、扮演救世主。前者是逝去的武林、落幕的时代,其中有浓郁的武侠味道;后者流露出中式赛博朋克叙事的先声;夹杂在二者之中的,还是“严肃文学”对于人性、命运的思索,对于“出世”与“入世”的哲思。

一、逝去的武林,与出世还是入世的天问

《入魂枪》对第一代“瓦西里”张京伟的塑造入木三分。他在现实中自闭,在游戏中超凡,终因生不逢时而经受了远不匹配于才能的挫折和痛苦。最终他自废“武功”,泯然众人。“瓦西里”指的是二战英雄狙击手瓦西里·扎伊采夫,对应着张京伟在虚拟世界里“一发入魂”的射击技巧。但拂去热兵器战争的炮火和硝烟,张京伟活像是传统武侠小说中走出来的人物。《入魂枪》写的电子竞技是很新潮的东西,却因为武侠叙事而产生了浓郁的复古和感伤味道。

武侠叙事的核心是频率高于现实、浓度低于现实的生死成败、爱恨情仇,以及与现实平行的存在和秩序之感。在张京伟的时代里,那些夜里蜷缩在地下网吧一争长短,在虚拟世界改头换面,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,天亮了再四散于现实中的人,与江湖武林中以“七种武器”厮杀,以“华山论剑”“兵器谱排名”为荣誉的人何其相似。或许,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可能被看作边缘人以及社会不安定因素,但在他们自己的小圈子里却有着极高的认可度,有着相当坚固、决绝甚至与现实相悖的伦理规则——许多现实中难以出现的奇人异事,都被难以想象地传颂着,一如张京伟在虚拟世界的id“瓦西里”势如破竹地席卷了附近大小网吧。

武侠叙事也多种多样。“金庸式”往往写一个看似普通的人,如何在奇遇和苦练后成为一代传奇,入得庙堂之高,也出得江湖之远。《入魂枪》明显是“古龙式”的,张京伟的“一发入魂”就像李寻欢的“出手一刀,例不虚发”,天才和凡人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天堑。然而越是天才越是薄命,“武学”境界越高,就越反衬着他们在现实情感生活中的荆棘与挫败。张京伟没有李寻欢的英俊外表、潇洒做派、富贵身世,但他落寞的身影与让至爱于兄弟、纵酒浇愁自暴自弃的李寻欢是重合的。这种为了世俗秩序、伦理而放弃自由的决绝且无奈的姿态,在儒家穷则独善其身、达则兼济天下的强光下,顽强地存活在中国文化传统的阴影之中。古龙写过这样的人,温瑞安、黄易以及后来“大陆新武侠”中的小椴、燕歌还有被称为“硬派武侠”的徐皓峰都写过很多这样的人物。这种人物在民间阅读中,似乎有种不因时易世变而动摇的地位。

原因何在?就如《入魂枪》对张京伟命运的讨论——这类形象寄托着人们对“出世”还是“入世”的迷思。出世还是入世,与莎士比亚那句“to be or not to be”是同一道光在不同文化氛围下的镜像。大多数人其实没有选择的机会与勇气,但所有人又将其视为自省或精神内耗的重要主题。这种矛盾状态,让相关形象、故事有了坚固的存在意义。张京伟作为第一代“瓦西里”生不逢时,选择自我阉割以获得“入世”的资格。这个形象很贴近在牺牲中与世俗和解、在自我感动中获得慰藉的大多数人。张京伟后来总因右手抽搐打翻东西——这其实是个隐喻,右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,仍在不甘地“甩狙”,重复“一发入魂”的动作。但重新“入世”的张京伟,脸上温和的笑容也不是假的。作者温柔地安抚着读者,逝去的武林让人垂泪叹息,那么就让它变成故事随风飘散;作为活生生的人,脚踏实地、封存理想,有时不仅不可耻,还显得很伟大。

二、老北京,与中式赛博朋克

第一代“瓦西里”永远遁入虚拟空间不再回来,但故事并未结束。

网络小说中的电竞题材作品,一般直接依托现实中《英雄联盟》《王者荣耀》等游戏的机制和赛事体制去创作;石一枫则在对过去的缅怀和对未来的展望中,悄然跳过现实:第二代“瓦西里”赵洛生的故事发生在“近未来”。从技术层面看,赵洛生玩的《钢铁绞肉机》已进入虚拟现实,应是比当下更往后几年的事。也许因为张京伟的形象过于牵动人心,也许因为缺少现实作为依托,第二代“瓦西里”的故事多少有些熙攘有余,后劲不足。

然而掩卷细思,又觉得赵洛生除了以生逢其时映衬张京伟的生不逢时,并作为学生让后者充当导师、进一步道出心声之外,更像是一个“幌子”——近未来故事的关键点似乎应该落在作为叙事主人公的“我”身上。为了顺畅地梳理故事,上文省去了关于“我”的情节。这是一个在石一枫笔下,乃至陈建功《鬈毛》、王朔“顽主”系列以来的“京味叙事”中都不难得见的形象。他们游手好闲、拈轻怕重,因为头脑灵活而“小恶”不断,面对大是大非却并不含糊;他们因为无牵无挂所以从不为生活焦虑,无论陷入什么样的逆境都相信会时来运转,用幽默又傲慢的老北京腔嘲讽、消化一切。《入魂枪》里,正是这样的“我”,牛皮哄哄又不无戏谑地将张京伟推上了电竞舞台,让赵洛生战胜了邪恶的资本家,让“瓦西里”在二战后再一次成为一代传奇。

“我”这种形象与“欧美范”的赛博朋克叙事碰撞,产生了有趣的火花。《神经漫游者》《雪崩》等经典的赛博朋克叙事都有一个共性,即用超过一半篇幅的通俗叙事外壳,来包裹对严肃问题的真正思考。其对资本、信息技术、意识系统的思考跨越地域和民族,反而是通俗叙事部分标示着它们的文化身份,如雇佣兵、黑客、朋克少女、枪战、爆炸、夺宝等元素,一看就有美国电影工业、通俗文化的味道。从这个角度看,《入魂枪》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宽广的可能性。今天我们已比昔日许多科幻作品走得更远,今后科幻注定作为文学和艺术探讨现实和未来的重要方式,被更多人创作、接受。这种情况下,对技术问题和人类命运的探讨或许很难出新出奇,但是中国文化的传统却可以让作家走出一条与西方科幻不同的路来。如果说老北京的顽主风格,让赛博朋克有了中国味,那么东北社会大哥,川渝辣妹子,或操着粤语的港男港女……中国各个地方的文化要素与典型形象,又将与科幻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呢?

“瓦西里”的子弹一发入魂,夺人性命也摄人心魄;《入魂枪》亦如此,既是一封深切的情书,缅怀着逝去时代杳无音信的人们,也精准地命中了文学即将面对的问题。

责任编辑:李丹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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