音综总会收割到民谣的。问题只是,它能不能成功。2022年底,爱奇艺推出的《我们民谣2022》,请来29位/组音乐人到长沙录节目。目前为止,它像一块幸福的鸡肋。因为里面有岁月和友谊的纯粹快乐,所以还在看着。
民谣是生活的如实和超然体验。唱民谣的人是生活的记录者。大多数时候,他们都很真诚,说赤诚亦不为过。节目组抱着对音乐人这样的尊重,也由于这些人之间年深日久的情谊,音乐现场或多或少的交情,大家一起把节目煲成一锅暖粥,只有赞美,没有一点点建设性的声音。
所有参与者都有值得赞美的理由(这没有错),所有人都易感,一双双闪着泪花的眼睛穿透时光,被镜头捕捉到。老友江湖重逢,满脸风霜,有一肚子的故事。
但所有这些美好的东西,都只是一档综艺节目的性格底色。未经琢磨或胡乱打磨,成色再好,节目也是好看不起来的。
张玮玮《米店》
《我们民谣2022》有一种独特的散漫和迟缓,以及贪多嚼不烂的倾向。它发生在长沙,所以蜻蜓点水地拍了几个城市烟火的镜头,又对音乐人被安排的住处表现出特别的兴趣,花时间去拍了几个形态各异的民宿。好像这样,就能迅速建立起人与所在地、与生活之间的联系。
节目的机制有令人费解的重复。第一轮的赛制是一人一首自选歌。第二轮搭了两个舞台,一个插电一个原声,但是换汤不换药,依然是一人一首自选歌。两轮走下来,确保观众听见他们最好最著名的歌曲。
它好像还在迟疑,不确定节目的受众到底是谁。只好都试一试,第一轮现场观众主要是“00后”,第二轮加入显然年长很多的媒体和乐评人团。第一轮中提到的“要和00后对话”,还没进行就悄无声息地被搁置。
在嘉宾角色的设置上,它同样缺乏必要的连贯性。
脱口秀流行,请两位喜剧人当主持固然清新可爱,但喜剧人并非多多益善。让“好妹妹”兼职串场是一种多余的操作,而第二轮登场的专业喜剧人岳云鹏,甚至比他们更加拘谨和多余。由于被给予的戏份有限,再有才能的嘴也只能见缝插针地起几个蓬头,来不及吐妙语,搭桥梁也勉强。如果去掉这些角色,节目的形态会更清晰。
徐志胜、岳云鹏、呼兰
第一轮的三位嘉宾老狼、张亚东、李宇春刚刚形成的节奏,被第二轮加入的刘震云和岳云鹏打断(这时才发现老狼不见了,原来他是“飞行嘉宾”)。从“懂”到“不懂”的反差感,并不太适合这档文火慢煲、彼此知根知底的节目。
嘉宾/评委类角色在综艺中很重要。他们需要身兼定和动的双重角色,各人的角色虽可能有底稿,亦有不小的发挥空间,是节目气质的重要组成因素。只是做节目的人有时会忘记,嘉宾也需要成长的时间和空间。
第一轮展示了三位嘉宾有阅历而仍然真诚的人格,以及他们各自的思维模式。老狼总是想起他们这代人的过去,而我不断地在这张脸的下面,看见他非常年轻时的面孔。张亚东常常反思他失去的表达欲和幸福感的缺失,展现出有抑郁倾向的非常敏锐。他感叹自己“穷横穷横并以此为荣”的过去,腕上闪着光的翻转手表却很衬他,是人的复杂的活生生的展示。李宇春就是李宇春,让人舒服的、赏心悦目的、喜欢音乐的李宇春。
三个人都经常掉眼泪。或许太多了,但易感的人好过麻木的人。他们共同织成惆怅的调子。如果相信他们,等这曲调更加成型,多好啊。
张亚东、老狼、李宇春
做节目太考虑投观众所好,缺乏自信和耐心去培养观众对节目的黏度也不好。不必因为民谣音乐人热爱文学,就非要请一位作家来点评。也不用因为年轻人爱看脱口秀,就像添佐料一样投下喜剧人调味。有时候,专注一点,不求面面俱到,反而能让节目生长出自己的气质。
这档节目很乖,或曰过于精致和安逸。它竞争性全无,让人难以想象之后竟会淘汰人。节目组好像既想尊重民谣人之间的相处方式,又无法忘记自己是个需要比赛来推动的音综。
国内的民谣圈很独特,多数人认同永远不要同行倾轧。他们的好心眼和智慧,让他们知道永远要支持同行,撑出更大的空间,才能人人有空间。这些人令人钦佩,但综艺节目不应止于钦佩,不然办晚会或者音乐节就好了。再令人尊敬的人,也需要被调动起来,走出舒适区,才能焕发光彩。
民谣类综艺比别的种类更具挑战的一点是,就音乐而言,综艺的舞台呈现极难好过线下现场。因为越简单的音乐,听的时候越需要最大程度地调动感觉器官。屏幕和耳机会丢失许多细节,使音乐现场的呈现有骨骼但血肉贫弱。
音乐难做的情况下,更加倚重人。有的节目擅长刺激或包装人,《我们民谣2022》出于对民谣的理解和尊重,让每个音乐人“做自己”。只是这种做自己还停留在肤浅的阶段,更像就本人形象的标准化提炼。在自我介绍的段落,大家像在复述自己在他人眼中最突出的印象。在互动环节,他们彼此加深这些印象。给我的感觉是,大家都小心地不露锋芒,不逾矩,藏起七情六欲。内心自然流露的窗口极少,只剩双眼和从里面流出的眼泪。
大概意识到这种大家未有真正投入其中的疏离感,节目组有时会想出不太入流的方法。比如,请柳爽的父亲给他写亲笔信。这种蓄意刺激的手法,对好的音乐人来说只有折损,无甚助益。
集体的低调状态,使得老周非常突出。他上来就说,因为live house的生意不好,为时势所迫,想通过上节目让自己的歌被更多人听到。后来他唱《九月》,讲死者和死亡,分析“马头”和“木头”在嗅觉、触觉和听觉上的差异,说的都是“实”的东西。而且尽管双手颤抖,他的两首歌《盲人影院》《九月》都唱得好极了。他的歌里有坚如磐石的东西,像万晓利的《这一切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》、张玮玮的《米店》一样安定人心。
周云蓬
能够突破玻璃罩,表现出个性的还有陈粒。所有人里面,她的眼泪最多,表情最丰富,说的话和艺人通稿的距离最远。叶蓓除了音乐的感染力强,身上还有经历过很多事情,很懂爱惜自己、珍惜友谊的人所特有的清澈感。她笑起来还是没有负担的小姑娘样子,手和脚也长得好看。
陈粒
说了不少缺点,其实这档节目没有那么糟。如前所述,纯粹的友谊即使只是观看,也很稀少,也令人快乐。这里的友谊既有跨越了时间的,比如叶蓓和老狼定定的四眼泪目,往昔如风。也有超出了录影棚的物理范围,向场外人或逃逸出时空之外的人的致意。
叶蓓
另一个好玩的点,是看民谣这条大船和驾船者们,如何与时代互相作用,彼此留下印记。
最老的一批人是吟唱的诗人,早度过苦楚的青春,表现出灵性和赤子的样子。他们的风格已经成熟,但是还在变化。哪怕吐字或尾音的变化,也是内心通过身体的直接反应。
贫瘠的时代曾经让他们不知道路在哪里,因此他们自己缔造乌托邦,强烈地向往美好生活。这种强健的生命力和思考能力,即使未能在节目中呈现,也饱含在歌里。
中生代的陈粒、陈鸿宇、许钧们,因为唱的多是多年前的老歌,放在一起听,也能看见时代的痕迹。他们的歌词是八零后爱看书一代人的笔触,辞藻华丽,文艺腔像金色的蜂蜜齁甜,零星的金句泡在蜜里。和前辈的多姿多彩相比,他们的文化语境和情感表达收窄不少。但他们能够写出非常动听的旋律,为人也有所坚持。
张若水
最年轻和不熟悉的人里面,比较有意思的是张若水和马飞。两个人都擅长写生活的片段。查资料的时候发现,原来从前也有过至少一次,张若水以截然不同的打扮在舞台上唱这首歌,舞台上还有陈粒。上次他是都市青年的样子,这次变得像大理青年,差点认不出是同一个人。一个艺人还在探索自己的形象,或是愿意让别人打扮自己的时期很珍贵。节目把歌掐头去尾有点可惜。歌比歌手的形象成熟,视角从鹰眼到近视眼切换自如,自由和自嘲被调和在亲切的感情里,很好。
陕西人马飞长得像个兵马俑。以前有不少这样的人,窜行在文艺界,能把很多事做得有模有样。马飞当导演,也会写歌唱歌。难怪《我能chua》像一部短片,他借来别人的故事,在歌词里嵌入自己的歌名。进门和出门,虚虚与实实,由细密的节奏织成像春天花毯一样美的图案。
马飞
还有一些特别好看的女歌手,房东的猫、海尾巴、小六她们最好的呈现方式是连人带歌。从流媒体平台钻出来变成真人,风都会甜丝丝。
新的一年已经可以上路巡演了。在巡演现场看到这些人,会比断断续续的综艺节目live有劲得多。那么,现场见啦。
房东的猫